Let the unsayable unsaid. 欢迎从置顶扩列一起玩!

放逐爱神之城

*天使族角斗士与恶魔祭司的故事

*圣经与神话世界的古罗马AU(元素杂糅)

*日月赤绿(无差)

 

“爱,不许任何受到爱的人不爱。”

——但丁,《神曲:地狱篇》

 

 

要说新鲜的事情,从古至今只有神与世界不分彼此的诞生这么一件。那是早于一切预言的时刻。当时的意志延续成雄大宇宙中金黄而无名的星星,无论它们如何以面积、形状与沟壑相互区分,也不过是神转瞬即逝的一丝感性。

 

因此,一颗被覆海洋与陆地的小小星球即便孕育酷似神的肉体,即便服从永恒旋转的规律,即便划出末日的万有引力之虹,也不会比朱庇特嘴角的一滴蜂蜜更富意义。

 

不过,即使越过巴比伦的通天巨塔与闪烁蓝光的埃及沙漠中的睡莲,到达拉丁平原上按照完美法则建筑的万神殿,只是阿莫尔一支箭的长度,这座殿宇里的爱神像却被截断头颅、翅膀与弓箭,可怜地独立在罗马城毫不留情的阳光当中。

 

这天是春分,日神驶过黄道与赤道的交点,为人间平分昼夜。正午清澈的春光从万神殿的圆洞天窗投下,给死气沉沉的神像施舍了温度与光明。希腊式圆柱高高支起覆有镀金铜瓦的恢弘穹顶,像一只封存世俗愿望的钟形罩。在这瑰丽而神圣的殿内,只有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赤脚站在那片圆形阳光的中心。他身穿齐膝的丘尼卡白裙,外披刺绣独特的长袍与缀满宝石的胸甲,腰系一条紫螺染的镶边细麻布带。从左肩垂到地面的托加长袍形成层层叠叠的优美的衣褶,溪水一般静静辍流在男人洁净的脚上。

 

他面朝残破的爱神阿莫尔像,从金色围边的纯白兜帽下抬起头来,望向那个削去脑袋造成的颈部断面,上头细密的纹路闪烁着神圣而残酷的辉光。

 

十年前,罗马在同一天抛弃了爱神与爱神像。

 

杂乱粗鄙的脚步闯入只有国王与祭司才能通过的万神殿入口。身穿紫色窄条纹托加的治安官来到男人身后,气喘吁吁地叫他“大祭司大人”。

 

神殿的寂静在不速之客造成的凌乱回声中跟神的影像一起远去。祭司脱下兜帽,回过头去,蜜色额发下的狭长凤眼刺出锋利而暧昧的光芒,一瞬间让面容坚毅的治安官汗毛倒竖。

 

眼神严酷的年轻祭司很快露出灿烂的笑容,那张俊丽的脸上仿佛从来没有阴翳,脱口而出的声音更是有些浪漫色彩:“默丹,不是早就说过这里非礼勿入吗?你吓我一跳。”

 

“我知道,只是典礼在即,有人在哈拉将军的队伍闹翻了天。”名叫默丹的治安官见这位祭司还是往日轻狂随和的模样,松了口气解释道。

 

“刀剑相拼的事情我恐怕爱莫能助。”

 

他从祭司调侃的话语中听出一丝厌烦,连忙说下去:“这个人只身潜入军营,一个口哨就把将军的老马叫走了,搏斗起来也以寡敌众。我和丽姿骑士长协力才将他制服,所以……”

 

年轻的大祭司这才发现,默丹手上还提着一个跪坐在他身后的人的衣领。

 

“真是勇士呀,”他不顾默丹反对,招手示意那个罪人过来,“行了,让我看看你的脸吧。”

 

单膝跪在圆形聚光下的青年一头精短的褐发,五官匀称俊秀,赤裸强健的手臂反绑在单穿的毛料丘尼卡后。那张嘴唇紧抿的坚强的脸反射出与四周神像类似的纯洁莹弱的光彩,有一种似乎可以惩戒一切罪恶猩红的威严。

 

天使与恶魔在爱神的废墟前相遇。这就是这个并不新鲜的故事预言诗般的开始。

 

祭司问起这个青年的来头,默丹一边不甘地给他松绑,一边才说,他既非士兵,也不属于王城骑士团,似乎只是普通的刺客。青年跪在他们之间,仰望着祭司手上形状各异的石榴石戒指,一言不发。

 

“我叫绿,是罗马的大祭司长,”骄傲微笑的祭司向他伸出手去,玩世不恭的态度与他在这座王城担当的重任并不相符,“你又是谁呢?在军营里做什么?”

 

一副劳力打扮的青年抓住那只手站起来,飞快地瞟了眼祭司背后的阿莫尔像。

 

他沉默一会儿,语气单纯地问:“大祭司大人,爱神这副样子也无所谓吗?”

 

治安官正要驳斥他,却及时注意到祭司递来的眼色,悻然闭嘴。绿抬起珠翠缤纷的手指,玩味地摸了摸下巴,说:“原来你是外乡人。刚好,我们就邀请你参加午后的游戏吧!玩得开心点。”

 

他走到默丹跟前耳语几句,便重新戴上兜帽,拖着庄重的长袍离开了。那对赤裸的脚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细响,渐渐远去。

 

万神殿外,王城骑士团守卫在圣地的阶下,一列列锃亮的盔甲反映出奴隶奔走、诗卷纷飞、黄金与疾病纵横的地中海城市街道。在庸常的生活场景中,只要留神观看,即便凡人也能发现神、天使族、恶魔或者妖精的影踪。

 

大天使塞缪尔曾是罗马的守护神,他引诱人们行不义之事,再以神的名义剥夺他们的生命,惩罚他们的灵魂。藐视人类的塞缪尔让许多罗马人不再信任神的奴仆,转而崇拜撒旦与堕落天使。为了让人们回心转意,最受欢迎的小爱神开始驻守这座城市。婚姻与家庭既代表誓约的神圣,又保障世俗的幸福,得到金箭祝福的人们理所当然对命运——神的领域——心怀感恩。

 

然而,罗马城为恶魔敞开的通道已不可逆转,车水马龙的街头到处是堕天使、魔人、由妖怪化身或驱使的民众,皇室与教廷也沦陷大半。通过恶魔赋予的眼力,王国的小王子亲眼目睹爱神为了惩罚自己热心异教学问,用一支象征仇恨的铅箭射穿了他的爱人。

 

在四处都有小天使吹奏号角的麦饼婚上,羞涩的少年与少女解开象征真爱的赫克勒斯结,而来宾席上的王子与恶魔缔结了契约。他们要一同谋求王权与力量,向支配人心的爱神复仇。

 

与恶魔为伍当然是危险的。他向王子开出条件,不能与任何人产生爱情的结果。

 

绿来到万神殿正面由科林斯柱支起的雄伟门廊,一下子张开兜帽下的蝙蝠翅膀,越过前庭的喷泉与尖碑,朝着王国的金宫飞去。

 

今天是年仅十二岁的罗马女王第一次进入万神殿的日子,下半天还有游行、斗兽演出和塞利歌舞祭司主持的宴会。绿一方面身为大祭司长,必须看护王国的重要仪式,另一方面身为女王的老师,必须与年幼的君主如影随形。

 

这座雄伟的宫殿建筑群从帕拉蒂诺山一直延伸到米岑纳特园林,绿植繁茂的庭院、结构精美的拱形走廊、错综复杂的房间、湿壁画和宝石装饰的地板与墙壁将皇室的财富与格调显露无遗。绿按照熟悉的路线,飞到一扇铺有马赛克玻璃的半圆形窗前,透过七彩的玻璃往内望去,只见一名留着齐肩乌发的娇小女孩独自坐在列克塔斯躺椅一角。雏鸟般幼稚的身体与坚厚凝重的大理石家具组合成一个讽刺的事实:这个布娃娃一般的孩子就是整座黄金屋的主人。

 

“美月陛下。”绿打开窗户,行了个敷衍的效忠礼,随即曲起一条腿在窗台坐下。

 

女孩看见是他,立马跑到窗前俯在他的膝头,原本呆滞的脸蛋也挂上笑容:“绿,你怎么才回来?等下可不可以带我飞到神殿去?”

 

正说着,她又像小猫一样跳开,牵起紫色绣花的裙摆在原地转了个圈。

 

“我的礼服,好看吗?”

 

女孩等不及回答的好奇模样与平民家的孩子并无二致,丝毫不像生杀予夺的君王。

 

“当然像精灵一样可爱,”绿信口一说,招手叫她过来,帮她把披散的短发在脑后盘成饼状,一边回答她的问题,“怎么可能飞过去嘛,那些老家伙都很守旧的。不过我为你安排了一场特别的斗兽表演,你就好好期待吧。”

 

美月任由他为自己打扮,明显已经不再关心这个问题,忽然又问:“莉莉艾不能陪我进万神殿吗?”

 

“别打主意了,入殿典礼从来就只有国王和大祭司参加,”绿面无表情地继续手头的工作,“莉莉艾贞女会在维斯塔祭坛为你祈福的。”

 

“过去父王也参加了?你那时在吗?”

 

绿微微一笑:“在啊,不过我那时还不是大祭司长啦。

 

“要不是被那个女人算计,国王也不至于那么早死……今天就可以陪你一起进入神殿了吧。”恶魔缩紧猫眼般窄细的瞳孔,碧绿的双眸反映出繁复的盘发与同样纠结难解的阴谋。

 

“我讨厌她。”女孩垂下头,对亲生母亲说出孩子气的怨言。

 

“那只是因为她爱他而已。”

 

年幼的女王抱着梳理整齐的发髻转过身来,扬起坚决的小脸:“是的,所以我讨厌这种爱。”

 

陛下说得对,那没什么了不起的。背光而坐的独角恶魔像一座居高临下的神尊,说出口的话语只能叫人无条件地相信。

 

十年前,立下契约的王子如愿继承王位,恶魔族也借机渗透到整个王国的军政与宗教体系当中。天真的小爱神只是日复一日地履行职责,钻进简单的圈套而浑然不知。点缀着心形纹路的金箭穿过一对天使和平民女性,让挥舞翅膀的可爱男孩成为众矢之的——民女的家庭常年供奉冥王,认为这段感情只是纵情享乐的众神与天使的把戏,他们随心所欲降临人世,让迷惑的少女怀孕再潇洒离去,还利用阿莫尔之箭将这种不平等的关系美化为爱情。

 

这件事情在王城掀起轩然大波,惹得许多恋人相互猜忌考验,也让民众再次对神敬而远之。与恶魔结盟的年轻国王将天使送上广场的火刑架,命令中箭的少女点燃复仇的火把。

 

戕害爱人的行为无疑是对爱神最大的侮辱。阿莫尔在众人面前现身,命令塞缪尔杀死国王,不想却引起全城激愤。

 

神的本领自是天授,但他们干预人事的能力却来自许愿与还愿的心灵。众人在恶魔的煽动下,向爱神射出无形的铅箭丛,将他放逐出了罗马。

 

也是在那时,因目睹神迹而群情激昂的民众闯入庙宇,争先恐后地打碎了阿莫尔的塑像。

 

绿牵着身披华丽皇袍的女孩站在残缺的神像前。承载着天体移动的穹顶恰好将阳光投到断头的爱神身上,仿佛那个夜晚的熊熊火光。

 

然而,恶魔的契约之所以危险,是因为它会剥削每一个可以剥削的人直到最后。在罗马彻底失去神的庇护后,恶魔将时才两岁的女婴抱到国王面前,证明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从一夜风流中诞生的私生女就这样走上垫有父亲尸体的王座,在十年后跟随恶魔麾下的大祭司长走入异教国王曾经违心受礼的万神殿。

 

午后的典礼、游行与过去的仪式如出一辙。无论皇家、贵族还是百姓,都只对斗兽表演抱有兴趣。

 

层次丰富的圆形剧场将古老的血的信仰、崇尚军武的王国形象、涌向不同座席的社会阶级与永恒之城最难舍弃的玩乐的心凝结在建筑的语言中,为原始的暴力行为提供完美的舞台。

 

美月的宴桌与王座漂浮在观众席上空,向凡人显示着君权的神秘与不容置疑。陪伴左右的祭司两腿交叉,倚靠在摆满新鲜无花果、蛋奶酥和蜂蜜酒的桌旁,眼神讥讽地打量斗兽场内形形色色的观众。

 

人群忽然如浪潮般骚动起来,原来是上午才与绿打过照面的青年出现在了舞台中央。他只着最轻便的角斗盔甲,手执梭镖,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武器。

 

“这就是你说的有意思的人?”美月摇晃着腿,兴奋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是他,”绿目不转睛地看向静静矗立在此起彼伏的嘘声中的男人,“美月,还记得刚刚占卜祭司为你卜出的塔罗么?”

 

“记得,是‘力量’牌。”

 

颈项与四肢都套有锁链的巴巴里狮从十几人牵制的牢笼走出,不自由的脚步在尘土飞扬的地上依然雄武有力。

 

“你知道为什么牌面画的不是浴血狂战的角斗士,而是徒手安抚狮子的柔弱女性么?”

 

塔罗牌上,头戴花环的女子抚摸着狮子的鬃毛。那头可以轻易撕碎她的动物也伸出温暖的舌头,小心舔舐她柔软的手心。

 

“为什么呢?”

 

轻装上阵的青年慢步走到弓身低吼的狮子跟前,抬手摸上它不断喷出污秽口气的嘴角,轻轻抚过那些比他胳膊还粗的褶皱。狮子呜咽一声,不再颤抖,只是温顺地待在他的手中。

 

“因为真正的力量无需交锋就能了解。”绿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是敏锐地看向青年另一只手里的梭镖。

 

果不其然,这枚本该用来投杀野兽的凶器在一瞬间朝他飞来,其势之果决,其速之快,在绿伸手捏住刀尖的时刻,身旁的女王还在安心咀嚼腮帮子里的水果,场内的观众也都不觉异样。

 

舞台中央的青年遥望高悬空中的王位,依然沉默地安抚着雄狮。那对平直坚韧的眉毛如同最终审判的天秤,将要按照神祇的意志平衡善恶。

 

这座没有神风吹拂的城市削弱了他的能力,否则他绝不会轻易射失。年轻的天使族眼看高高在上的祭司张开凡人很难察觉的翅膀,得意地将那柄战神的圣物放在手里把玩,心中十分不快。

 

人类的十四岁被视作个人意志成熟的年纪,恶魔计划在那时与女王签订新的契约,延续他们对罗马的统治。然而,只要女王拒绝这个提案,她与臣民就能得到祝福而非诅咒,罗马也将回归有义之神的统辖。于是,天使们为了扭转美月的心意开始行动。

 

虽说如此,他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与目标对象私下会面。

 

在金宫种植着奇花异草的阶梯式花园脚下,潺潺的水流沿殿阁外壁的石板水道垂直落入下方的池塘,将旋转的花瓣运送到伸出三色堇枝条的精美花池。一条花台步道从这里向远处延伸,在一座座藤架下显得十分阴凉,是散步的好去处。

 

刚刚不战而胜的角斗士前来拜见君主。他垂头站在芳香的花荫中,像一座美丽的雕像。

 

祭司和女孩自步道尽头的花池走来,有说有笑,仿佛只是亲密无间的兄妹。

 

“喂,你叫什么名字?”美月从身后拿出一只月桂冠,天真地向不苟言笑的角斗士搭话。祭司站在两人旁边,微笑不语。

 

屈身为人的天使族瞪了一眼那张恶魔的笑脸,简单地答道:“我叫赤。”

 

“赤!”美月高声重复一遍,开朗地向他介绍,“听祭司大人说,你以后就是我的武技老师了。你要经常带我去打猎呀。对了,阁下在斗兽场的表现真是精彩,就让绿把桂冠献给你吧!”

 

女孩拙劣地模仿贵族官员的腔调与用词,似乎不想叫人小看,却根本是凭印象胡说一气,只让人觉得不过童言童语。

 

绿接过那顶桂冠,插身到他们俩中间。浑圆的红日在面对面站立的天使与恶魔背后落入王城的谷地,标志着昼夜交替的争分夺秒的时刻。

 

祭司修长的双臂从他脸旁伸过,高高举起象征光荣的月桂树枝。他飘逸的礼袍从手肘滑到腋窝,一片苍白的皮肤和秘密的刺青随之暴露在如血的夕阳之下。

 

赤匆匆扫过那只裸露的小臂,与他挑衅的猫眼对视,低声问道:“武技?你自己不能教吗?”

 

对待讽刺的提问,绿丝毫没有表现出敌意。他将那顶桂冠戴正,收回的手轻轻划过角斗士紧绷的下颌,笑着回答:“你在说什么?赤,你已经是罗马的传奇人物啦。”

 

他亲热地直呼他的名字,甜言蜜语的嘴角总是弯弯的,让赤琢磨不透。花园里除了他们三个再没别人,岂不就是他很有把握不输给自己的证据?还是说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赤怀疑地看向那个有着狐狸脸蛋的祭司,对方雪白的脖颈与托加长袍在茜红的霞光中也成了狐狸皮毛般的橘色。

 

晚宴快要开始,祭司抱起女王朝阶梯花园的最上面飞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赤听从安排在女王赏赐的露天浴池洗净身体,换上刺有紫色花纹的镶边托加袍,才进入主殿。镀金细腻的穹顶缓缓开启,向来人洒下花瓣与香水。从来不沾香料的天使觉得刺鼻非常,只好逃命似的步入拱形门洞后的露台。

 

与晶莹如水的月光一同落在室外的飞阁梁柱上的,是背对他跨栏而坐的恶魔。他下巴搁在曲起的膝盖上,正仰头哼唱不知名的歌曲。皎白的月夜穿过半透明的翼膜,反映在那对微微扇动的蝙蝠翅膀上。

 

那张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神秘的脸转了过来,看向拉开衣襟透气的天使。

 

“你肯定不喜欢宴会吧,”绿冲他一笑,伸出宝石团簇的手,“美月当然逃不掉,但是你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走呢?”

 

他不像知道自己也能飞行的样子,难道他真的没发现?赤有些不解,却还是伸出手去。

 

恶魔冰凉的手从他的腋下穿过,搂住他的后背,飞向令人着迷的钴蓝色的夜空。伟岸的帕拉蒂诺山与金碧辉煌的宫殿群在他们脚下变成遥远渺小的星火,已看不出王族的风雅与享乐。

 

赤在疾风中抱住他的脖子,有点惶恐地把脸贴在那只尖耳朵旁。

 

“你难道就不怀疑我的目的?你不想知道我是什么人?”从不说谎的天使不懂得拐弯抹角,索性直白地问道。

 

“你是为了美月的契约而来,这谁会想不到?至于你是谁,我才不关心。”

 

人与人相遇的结果反正都是信仰的战争,每个种族、每种信仰都有过征服与顺从的历史。在这种平等的循环往复面前,再去计较身份和立场又有什么意思?

 

绿在低声挖苦后话锋一转:“当然啦,也许你根本不是为了美月,只是跟许多人一样,想要接近全知全能的大祭司大人,想要一种神性的爱啊,”他垂下脸,圆弧般弯起的唇角隐约露出两枚虎牙,“那样的话,整个晚上都跟我待在一起吧?”

 

两人在高高的苹丘降落,从这里望去,整座罗马城在星光连缀的夜幕下一览无余。比起轻浮的情话,赤更好奇他那种物质的历史观以及对一切种族都开放到不可思议的态度。

 

不管你再怎么强词夺理,这世上也总有是非善恶的区分。绿在一座先知像上盘腿坐下,蓦地听见老实站在一边的赤咕哝道。

 

“那么,神跟人还有什么区别?”他眯起眼睛望向华灯初上的王城,“神不义,却有救世的好心,不邪恶,却那么残酷。”

 

在欢声笑语的街头巷尾,困倦的奴隶反复给植物油灯添火,只为让赌徒和酒鬼看清摸得油腻的棋子和劣质吹造的酒杯。

 

“你是说世上的灾厄与苦难吗?人自己的罪怎么能归咎给神呢?”赤一本正经地与他理论,内心却开始动摇。绿语速很快,脱口而出的话语又是多么准确而富有诗意,比他刻板的辩词动听许多。

 

恶魔似乎早已探索过这些问题的终极答案,与仗义执言的天使对答如流:“七宗罪?那些难道不是神为了与失乐园划清界限才施加在人身上的吗?人有罪,才能由他们支配与惩戒嘛。”

 

野狗在王城脏污的水沟搜寻残羹冷炙,再夹起尾巴躲回巢穴哺育幼崽。

 

“神守护的土地把食物喂给人民,因为只要填饱肚子,就舍不得拼上性命,就不会亲近死的自由。这是暴食。”

 

远处传来阿夫洛斯管的悠扬乐曲,原来是贵族枕在别墅花园的丝绒躺椅上,命令乐师为酒神而奏。

 

“神不轻易现身,不给予人别的任务,不让人离开这里。人们无所事事而耽于幻想,也就注意不到现实是多么必然,根本由不得自己。这是懒惰。”

 

言辞粗鄙的男人们从酒馆摔打出门,在月色隐约的石板路上滚作一团。

 

“神让人们共同生活,在对比中建立种种关系,因为只要与他人大打出手,用私刑武装野蛮的心灵,就忘了他们都一样卑微如同蝼蚁,他们的一切财产都会被火山或地震轻易地夺走。这是嫉妒、愤怒与贪婪。”

 

哲学家在门窗紧锁的书斋里埋怨星月扰人,枯萎的面颊显示出从未得到满足的猜测与疑虑。

 

“神虽然不常降临,却又爱留下奇迹的倩影,顺便把自然塑造成完美的模型。人因此探究神的风范与伦理,却获称傲慢。”

 

圣天使桥上,一对恋人沐浴在催人成熟的月下,紧贴对方的胸脯,相互亲吻拥抱。

 

“至于最后的罪……这对神倒是没什么好处,毕竟人们只要生育就可以了,采取什么动作,投入什么感情,都无关紧要。为什么神不把它取消呢?”

 

绿回头看他一眼,那副得意的样子明显并不期待他的答案,而是自问自答道:“因为它反正对人也没有好处嘛……在那当中,只可能出现爱情这种并不高尚的情感。”


赤怔怔地望向神色自负而忧郁的男人,彻底迷失在他的这番话里。远处城市的点点灯光化为一个谜题。从来只以守护神的宝座为己任的天使,第一次觉得世界并非由神决定,而是按照他眼前这个微笑的恶魔的旨意,令人困惑地运转下去。

 

花神在春风的环绕下,从他们身边的金鱼草与番红花丛中经过,留下朦胧的香气与一种自然的昭示。

 

他鼓起勇气反问:“难道不是因为爱由不得人和神的任何一方决定吗?”

 

“那样的话,爱跟顽固的肿瘤也没什么两样。”

 

“你是不是总用这套说辞打发要破坏契约的人?”赤不禁小家子气地问。

 

“没有啊,”绿飞到他面前,故作天真地托腮,“我不是以为,你只是迷上我了而已吗?所以这只是约会中的人在大发议论。”

 

“恶魔就是恶魔,还说自己是人……”

 

“不是恶魔,是否定的精灵啊,”整个身心都符合恶魔特征的男人牵起他的手,若有似无地一吻,“不停地思考,不停地质问,不停地判断……这可是神对我的评价。”

 

那张反映出宝石光彩的脸庞的确摄人心魄。赤一时竟然不舍得收回手去。

 

“你真是个表里如一的人。”绿最后说。

 

回到金宫,绿把他领去一间宽敞的套房,以收回翅膀、兽角与尖长耳朵的人类身姿祝他晚安,看上去的确像是作别的恋人。

 

躺在月光倾泻的床上,恶魔的宏论在赤心中持久地回响。他一边为无法澄清神的真相感到不甘,一边又为绿所说的“一起共度的”夜晚竟然就这样草草结束感到一丝毫无来由的失望。

 

在宫殿塔楼眺望天使的阿莫尔无可奈何地握住一支已经不可能射出的金箭,任凭身旁痛恨情爱与婚姻的月神发出冷酷的笑声。

 

 

女王的一天并不轻松,既要学习修辞、算术、逻辑,熟悉国务与礼仪,还要练习骑射、体术。赤和绿作为占用时间最多的教仆,几乎全天都跟在小主人身边,顺便监视各自教育的法则。虽然绿有主持神法、参与政事的任务,赤也常去看护角斗场的动物,但两人一旦有时间同处,就会一起在罗马的内城或郊外周游。

 

赤一直寡言少语,好奇心也很有限,却越来越爱听绿谈天说地。尤其在与他分开的时候,赤发现自己总忍不住想,他看见这样那样的事物会有什么反应,对这样那样的人又有什么评价。他的回答往往违背常理,却又建立在敏锐而广泛的生活观察上,所以格外真实可信。

 

“赤,你怎么在发呆呀!到底要不要放箭嘛?”他被美月的小声嘀咕吓得一激灵,这才回过神来。远处的刺柏与灌木丛中,一对小鹿的耳朵正机警地抖动着。

 

今天是打猎的日子,绿要去主持维斯塔祭祀,所以林地里只有他们两人。

 

随着赤准确的下令,女王的箭矢稳稳射出。茂密的灌木一阵摇动,传出细微的呻吟。

 

两人在腿部中箭的小鹿身边蹲下。美月为第一次射中目标兴奋不已,趁她举头欢呼,赤飞快地将箭折断拔去。那道伤口在他散发出太阳光辉的手掌下恢复如初。


上回,他也悄悄掩护擦伤的野兔成功逃走。

 

由恶魔关照长大的女孩当然没那么好骗,她看着小鹿一瘸一拐离去的方向,语气冷淡地说:“赤不主张杀生,又能治愈伤口,真神奇呀。

 

“本来以为你是绿的伙伴,但是果然跟他不同……赤是神的侍者吧?”

 

美月稚气的脸上浮现出挑衅的笑容,显然一副不关心德行好坏的残忍小孩的模样。

 

在身不由己的世界长大的孩子总是什么都知道。赤无意隐瞒,在坦白身份后把一切都向她和盘托出。女孩似乎不想谈论契约,只是在紧抱两膝思考许久后细声问道:“天使会引渡小孩子的灵魂吗?”

 

“当然。”不如说这是梅塔特隆天使最基本的工作之一。赤心想。

 

“我是贱民与国王的孩子,是为爱和王权痴狂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你可能不知道,这叫做私生女、杂种,”美月好像在向第一次听说的她自己解释那样,难堪地吐出粗俗的字眼,“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会送她去天堂还是地狱?”

 

等待审判的女孩被从来只在云端而非地底通行的天使拥入怀中,感觉到一种不由分说的仁慈降落到自己惭愧的心上。

 

“你的母亲中了金箭,所以你是在爱神祝福下降生的孩子。

 

“美月还会活很久的。别担心,那时我会亲自带你去天堂。”

 

梅塔特隆曾经以神之名与全体人类订下约定,他管辖的天使也都自有一诺千金的庄严。

 


晚上,女王和两位教仆一起待在充斥着草纸与玫瑰气味的图书馆。绿给她读《神曲》里一对偷情的已婚男女被杀的故事:“一触即发的无端的爱将他们置于死地,所以叙述者不禁悲叹:‘什么甜蜜的念头,什么恋慕 / 把他们引到了那可悲的关口!’”

 

“不过他们死后还是一直在一起嘛,似乎也是命中注定。”美月信口一说。

 

听出她把突然降临的爱当作使命的意图,绿一时语塞,良久才给出回复:“只不过他们要在地狱里永久漂泊下去。”

 

即便如此,人们也不可否认,这对情人——而不是他们与各自的夫妻——才是天生一对。赤越过高高堆起的书本看向难得有点慌张的祭司,预感到他一定也这么想。

 

绿对他说过,神喜欢用人的灵魂下注,让他经历诱惑与危难,再检查他是否虔信善良。“所以,要跟别人争夺美月的灵魂对我来说并不可怕,倒不如说有点老套。再说,就像流放的爱神至今都没有放弃罗马一样,恶魔就算失败,也不可能对神俯首称臣。”他当时无所谓地讲。

 

赤逐渐明白,只有改变绿的观念,这场他所谓的“信仰战争”才会真的告终。擅长批判的恶魔当然也会批判自己的想法,以求得无懈可击的结果。他或许也期待有另一种崭新的思想将他征服——这种猜想占据了天使的心。

 

在金宫的露天浴池里,他第一次尝试挑战绿的想法。

 

他们在月下一边泡澡一边分享一壶刺柏果烧酒,脸色都在温泉的蒸汽中微微泛红。大概受到美月的叛逆言辞的刺激,绿频频向他数落类似弗兰采斯加与保禄那样的爱情故事。“爱只是别的意志披上的外衣。也许是一点即着的野兽般的本能,也许是以物易物似的各自价值的交换,也许是阴谋、寂寞、化学反应,也许是虚荣……”绿让空酒杯在魔法中呈现出各种男男女女的形象,“但是人从神话里学到一种肤浅的浪漫——生活绝不止如此!所以他们虚构了爱情的概念:爱让人快乐,让人陶醉,让人献出生命……说到底,爱变成了一种流行,随便人们怎么摆弄。”

 

赤拿走他的空杯子,把自己几乎一滴未沾的酒杯放进那只伸向夜空的手里,说:“难道不流行的、经典的东西你就会认同吗?我觉得你只是在乎真伪而已。”

 

他知道,他只是比谁都更负责任地追问,他们谈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绿看上去不太高兴,严肃地盯着杯中清冽的烧酒,模仿他的口吻说:“那又怎么样?难道只要拆穿我,你就会比我聪明吗?你还是回答不了我的问题。”

 

“我只是在乎你在想什么,”赤坦白地说,“因为我一直看着你,一直考虑你的话,所以我才会了解你。”

 

“了解我之后呢?你要爱上我了?因为你相信另一种流行说法:爱情是相互理解?相互理解……换句话说,不就是纳西索斯投入自己在水中的影像?爱情就是自己与自己十指紧握吗?你要我接受不过如此的答案吗?”

 

绿因为他难得的回嘴变得咄咄逼人,在尽情显示辩才的同时,强势地跨坐到他的腿上,让两具身体紧密相贴,接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晶亮香甜的浆液顺着温暖的脖颈和胸脯流淌下来,落入两人之间月亮的倒影。

 

赤仰望着他因为雄辩和酒精涨红的脸,无端想起先前谈论的《神曲》的那对男女在阅读圆桌骑士的爱情故事时忽然动情地接吻。那是他们坠入爱河的时刻。

 

他拉住绿在水雾中的手,有种在专门叫人随波逐流的遐想中偏要与他一意孤行地游向某种本质、某种答案的感觉。

 

“可以跟你接吻吗?”

 

“为什么?”

 

“暂时没有理由……”

 

不同于野心勃勃的绿,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弗兰采斯加与保禄会在那时沦落在对方只应吐露友谊的嘴唇。

 

绿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事,二话不说就勾下背亲吻了他。“再来一次。”他说。于是他又吻他。那张往日与他对答如流的薄情的嘴唇洋溢着清甜的酒气与柑橘蛋糕的味道。他想起来他总是贪食甜的东西。“可以继续吗?”他执着地提问,还来不及放开就又投入进去,直到一切问题都在他们满足、沉重的呼吸里融化。他在他细密落下的发梢与潮湿温腻的唇齿间感觉不到任何辩论、戏言与验证的余地,只知道他会牵引自己走向他的身体。他把尖牙收起来了,难道他真的这么温柔?他不是第一次。他肯定也跟别人这么做。他会轻蔑地接近每一个对他好奇、为他着迷的人,可是我们都得不到他的爱。

 

是这样吗?他不知道。但只要再与他亲吻一次,再深入他一点,或许就能够了解。

 

他与举止柔情的恶魔拥抱在一起,不停地要求他、占据他、接受他,直到夜莺的轻歌与仆从的铃声向这绮情的池塘投下现实的绳索。

 

“有理由了吗?”绿换上干燥柔软的丘尼卡,那张轻狂的脸上已不见刚刚的情不由衷。

 

赤垂头站在银制龙头喷洒的冷水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么这是第七宗罪?”

 

“不是的。”唯独这点,天生无罪的天使很有把握。

 

他忽然坚决的否认让绿有些不知所措。恶魔是熟悉诡计的,他知道他并没有说谎。如同第一次相遇时那样,他再次从他身上感到一种自己求而不得的“纯粹”的预感。

 

那之后的日子没什么特别。赤给美月变各种各样的戏法,带她跟森林里的动物一起打滚、午睡,告诉她爱神的箭并不是上天的旨意,而是只在既存的爱慕中产生。她的父母都没有做错什么。她的诞生既因为母亲对微服私访的国王的憧憬,也因为罗马城对想象中一个可爱小主人的期待。阿莫尔的确不该利用这些感情,但恶魔的行为同样不算正当。

 

绿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即使将赤对美月的引导全看在眼里,也不多评论。

 

他们偶尔还会接吻。在苹丘仿佛有意体验平庸之爱的吻,在“真理之口”前为了终结关于神的谎言的争执的吻,在集市上分享一枚李子的酸涩的吻,在特雷维喷泉下水汽朦胧的吻,在失去一切垂直结构、如同裸露的地球原貌的汪洋上不愿返航的吻……对赤来说,它们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越怀疑他无动于衷,就越有亲吻他的念头。

 

 

罗马温和的冬天来临,女王的十三岁生日也到了。这天的金宫热闹非常,人们在节日的劳碌中往往会产生一种分享了某项比自己整个人生更为重要的使命的错觉。赤不愿意与他们来往,更没有信心像绿那样在贵族之间周旋,又不好意思跟着美月去梳妆打扮,只好独自在宫殿四处转悠。

 

平日当作袖珍神庙使用的八角大厅大门紧闭,两侧站了十数个身着仪式服装的少女,气氛古怪。包起金色长发的莉莉艾垂头站在当中。在成为维斯塔贞女前,她是女王的伴读,两人都在绿的教导下长大。后来,赤也经常陪美月找她玩耍。

 

看见来者是赤,莉莉艾从沉重洁白的头纱下抬起忧心忡忡的脸,告诉他,大家原本在厅内听绿安排祭祀事宜,没想到突然闯入的大祭司团将贞女们都赶了出去,还将绿架在剑下,不知道要做什么。

 

大祭司团早已是恶魔的囊中之物,根本没有必要跟绿作对,而且用法术封闭通道又是为何?赤安抚好莉莉艾,绕到另一头的露台,从那里往殿顶飞去。八角大厅未设一扇窗户,只在穹形的天花板上开了一个圆洞,与万神殿颇为相似。

 

专属宫廷的神庙仿佛一座球形的石棺,笼罩在腐朽与郁闷的气息当中。大厅仅有的光线垂直投向跪在房间中央的大祭司长。十二柄长剑悬在空中,统一朝向他修长惨白的脖颈,像一面每个时刻都对准他咽喉的钟表盘。

 

绿倔强挺拔的脊背和不自然地向后伸出的手臂,在无形的锁链的拉扯下形成弓一般的残酷的形状。纹路细腻的法袍在他单薄坚硬的身上皱成一团,紫色的图样也在阴冷昏暗的室内成了尘土的颜色。

 

“同仁们,离契约日不过一年,现在的女王陛下可不太像样吧。”将绿包围起来的大祭司们都以兜帽掩面,只有浑浊的声音从金边的帽沿钻出,“虽然罗马已经全权委托给你,但我们都害怕被你这种反复多变、全无所谓的家伙骗进什么陷阱。各位喜好玩笑、游戏、突发奇想,你也不愧是典范,即便忘乎所以也可以理解。

 

“然而契约毕竟不是你的实验品,你的哲学如何我们都不关心。揭示、操纵、破坏,这才是我们的主人引以为傲的。”

 

恶魔的话语在绿听来索然无味,再说他们的主人可不像这么肤浅。他在剑丛中低下颤抖不已的头,朝着阳光下晶亮的地板剧烈咳嗽。眼前那片弧形边缘的光照里落下斑斑血迹、剑刃的炫光,还有一面张开的六对羽翼庞大如云的影子。

 

祭司们骚动起来,低呼着“炽天使”、“梅塔特隆”、“六翼天使”之类的名字。熊熊燃烧却只像春光般温暖的火焰将他颈边的魔剑熔化成纯白的液滴,整个大厅的阴影与脏污都在炫目的星光中消失殆尽。

 

那只安抚过巴巴里狮的手臂从他前胸绕过,把他圈在洁白闪耀的羽翼当中。八角大厅在他与天使相贴的两双脚下逐渐远去,恶魔们化为云烟,女王诞生日的阳光包围了他,整座罗马城像一枚凹凸不平的小小纹章,不过是他们踩下的标记。

 

绿不由自主地辨认出他们在这座城市里走过的踪迹,疲惫地挖苦道:“你们天使对恶魔都这么热心?” 

 

“不是否定的精灵么?”

 

听见这话,他悲哀地一笑,回过头去。梅塔特隆天使果然如传闻那样,有着比太阳更加灿烂的脸庞。

 

他直视着赤那双圣火般灼烈洁净的眼睛,问:“这次有理由了吗?”

 

他们都意识到,对于绝对无罪的天使来说,欲望只是一种完全自主的选择,选择一定会有高尚的缘由。

 

那么,假如没有别的动机——赤知道自己当然没有,假如这世上确实存在那个恶魔称之为“虚构”的东西,假如那种感情真的会灼烧即便是初次体会的人的心胸,真的会让人在这个天真无邪的世界一切毫无意义的触角执着搜寻另一个人的痕迹,他就不得不承认:

 

“我猜……我可能是爱上你了。”

 

 

女王的生日晚宴照常举行。金宫的主宴会厅充溢着鲜花、香料和各种珍馐的气味,穹宇上彩绘的星座与神话场景周而复始地旋转,好似天堂的景象。皇室、贵族、乐师与仆人穿梭其中,向王座上连脚都挨不着地面的女孩投以过分讨好的笑容。

 

厨师们像杂耍般不断送上白豆炖熏猪肉、瓦炙睡鼠、果子冻、肚子塞满馅料的梭子鱼、牡蛎、松子馅饼和葡萄酒。各人桌前都摆得满满当当,琉璃吹制的酒壶相互反射七色的光彩。杀牲献祭的牛犊只供女王与大祭司长食用,其中的内脏更是最先盛入席位紧邻王座的绿的盘中。他已经换上崭新洁净的礼服,戏谑的神色中丝毫没有先前受过折磨的痕迹。

 

除了卑鄙的奇袭,魔力远不及绿的大祭司团本就拿他毫无办法,如今又忌惮他有拉拢炽天使的本事,暂时不再采取行动。宽阔的宴桌将大祭司长与一般教仆隔开大半个房间,赤只能勉强越过交错的杯盘、花瓶观察他的样子。

 

他讨厌珍稀复杂的肉食,在点心上桌前频频起身祝酒,说些漂亮话,或者与人推杯换盏,在精细的玻璃杯后藏起狡黠与厌烦的眼色。清新的香槟开胃酒、厚重的巴罗露、丰富的黑珍珠、金黄的橙酒接二连三在他湿润发亮的嘴边来来去去,留下酒神亲吻的红痕。

 

客人们也都酩酊大醉,在喜剧、魔术与歌舞表演间欢踊唱和。十三岁的小女王背靠各式各样的珍奇献礼,面向仗气使酒的成人,只是百无聊赖地抚摸腿上那只邻邦送来的小猫。不一会儿,绿就叫来几个仆人,起身带美月从侧门出去了。

 

见机离场的赤绕路寻找两人。漫长的廊檐外,薄云笼罩的夜空已飘起细雪。在女王的寝宫外头,他果然看见曲腿坐在露台上的酒醉的恶魔。他独自张望着簌簌飘下的雪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赤不可避免地想起他们初遇的那个夜晚,他似乎也是这样,不知道是否有意地等待着自己。

 

绿纤细的脸庞像番石榴的肉瓤般红肿,在纷纷扬扬的雪中流露出温热的醉态。看到赤,他含糊地打了个招呼,突然从狭窄的围栏翻下楼去。

 

赤赶紧张开翅膀,一把捞住他在空中摆出滑稽姿势的手脚。“去屋顶!我要去月亮下面的屋顶!”酒酣耳热的恶魔任性地使唤他道。两人飞过层层阶梯,在已经铺了一层薄雪的屋顶降落。

 

雪夜里的帕拉蒂诺山像一条逶迤的黑色河流,安静地泛起点点纯白的泡沫。雪光闪耀的屋脊线彼此交叉,形成各种美丽的几何形状。而在整座宫殿群后,一轮皎洁的月亮巨大如楼,上头鳞次栉比的月陆、月海与环形山全都清晰可见。在这个仅仅来回摇摆就将维纳斯推向浪尖的天然卫星跟前,举世无双的金宫仿佛只是一个人偶戏台的盒子,将手拉手的天使与恶魔小小的黑影投到这面广大的砂金色圆幕上面。

 

“快来!”绿乘醉奔跑跳跃,从一个屋顶跨到另一个屋顶,他开朗的笑声在白雪茫茫的天地间持久地回响。“哎呀,聪明的月神!你不会原谅一切月下的秘密!”他仰头大叫,在楔形的天窗前踮脚旋转。“你从不掩护巧言令色的情人、浅薄的思想、不自知的爱,而是将他们暴露在每一个分手的夜晚!”他俯下身,将抬起的腿与支撑腿展开成直角,效仿歌舞演员滑过拱券下的窄沿。“告诉我吧,藐视爱情的你!告诉我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甩开长袍的衣摆,倚靠在高大的十字架上,故意摆出一副可悲的祈祷模样。

 

“‘请给我完善的爱’,我无耻地说。我应该心甘情愿像恋人牌上的男女,把明明只能献给对方的感情交给天使判断?还是应该像结构相似的恶魔牌那样,只用激情的锁链把彼此捆绑?”

 

赤跟着随性起舞的恶魔飞越层台累榭,两人的舞步与雪片一起,经过纷乱的追逐在屋顶落下。

 

“我要怎样参与其中,才不会让不完全的个性妨碍纯粹概念的爱?

 

“我已经来到思考与身体力行的尽头,为什么还不让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面色庄重的恶魔双手合十,迎着月光与雪花,好像只是跪在修道院窗下的不幸的少年。

 

“天真与经验的世界!请教我爱他的方法,教我永不改变。”

 

行动敏捷的天使已经追到眼前,绿一下子捉住他的双手,拉着他一路踢踢踏踏,在湿淋淋的屋顶胡乱地跳舞。“赤!”他笑着喊他,“你保证有我要的那种爱吗?你这家伙真的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们紧紧牵住彼此,在塔楼攒尖的圆球上不停地转圈。四周的一切景色都在旋转中变得模糊而难以捉摸,月亮也成为一条衔尾蛇般周而复始的轨道,放声大笑的恶魔已是赤目所能及的全部。

 

“你真奇怪!”绿在两人即将脱手的时刻抱住他,把他扑倒在积雪的斜坡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你纯粹得像我批判的本能……也许,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个世界对爱的设想。

 

“你看,你天生如此,我却是多么锱铢必较……”

 

那双亮晶晶的眼里流露出羡慕、沉醉与自惭形秽的情感。

 

点点雪粒在梅塔特隆天使热烈如昼的脸上融化成细小的水流,像这个可怜的恶魔庞杂深奥却总不能切中要害的思想那样缜密而无关紧要。他捧住那张反射出自己的混乱与悲哀的脸,闭上眼睛,深深地、迷乱地亲吻下去。

 

赤在他迫切而毫无章法的吻中只是托住他的后脑勺,坦然接受了他有意伸入的尖利的牙齿和几乎要让他窒息的腥甜的血沫与酒气。

 

什么恶魔,什么否定的精灵,要用来形容他根本都不准确。赤随便他像绝望的动物那样舔舐、咬啮着自己,平静地心想。他只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刨根问底的学生、一个不愿看见自己崇尚的东西有任何瑕疵的暴君、一个为了真正可信的信仰而顽固不信的殉道者。

 

他只是一个对童话深信不疑而向这个令人失望的世界愤然撒娇的孩子。

 

“抱歉,”绿忽然苦笑着停下,滴血的尖牙在漫天白雪中丝毫没有罪恶的意味,“我没办法说出那种话……终究,我的工作是在地狱审判弗兰采斯加和保禄,而不是像他们那样爱上别人。”

 

赤伸手抱住他,两人在倾斜的瓦顶上仿佛要一起滑入身后硕大的圆月,到达一个不需要追问理由的自然的领地。

 

他紧靠着恶魔轻轻颤抖的头,小声道:“你难道不记得那两人说的,‘爱不许任何受到爱的人不爱’么?

 

“阿莫尔已经不在这里,没有人用箭射中我们。而我不会向你要求什么,也不能在除你以外的人身上有类似的体会,所以……

 

“如果你愿意承认我是爱你的,而这就是你心中完美的爱的话……”

 

那么,他已经不得不去爱了。

 

天使从未受到思辨与冲动侵扰的心灵在他们相贴的胸脯下平和地跳动。或许因为那不是用来承载时间的生命,而是时间自己承载的神的意志,才会让只能跟随时间漂流的恶魔以为,那是一个坚不可摧的誓言进入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的声响。

 

在比金色的箭矢更为具体的誓言发生时,在场的除了他们只有雪中的月亮。一切都那么静,那么大。


 

 

许多爱情故事都在一个特别的月夜后转向并不特别的结尾,这个故事当然也不例外。

 

四季在神的迁移中轮转,罗马城进入又一个冬天。十四岁的女王在这天进入象征永恒的万神殿,与大祭司长订下新的契约:绝不用爱去争取非爱的一切,绝不把非爱的带到爱的面前。

 

小小的君主将契约高举过单膝下跪的恶魔的头顶。他从背面看去,用酒渣墨水写下的罗马(Roma)反过来成了阿莫尔(Amor)的名字。如果这就是这座放逐爱神的城市依然只忠于爱的理由,那么神的所作所为同样只是一种俗套的、浪漫的虚构,同样不够真实,同样对爱毫无把握。

 

晶莹的白雪与纷扬的玫瑰花片从完美的圆形窗洞翩然洒下,冬日的阳光为每一片露水淋漓的花瓣描绘出金色的形状。恶魔张开翅膀在这无比自然的光的运动中不断上升,与守候在屋顶的天使一起飞向众神的穹苍。

 

 

(完)

 

 

*万圣节快乐!虽然是为了庆祝万圣节前夜才写,但故事却几乎没有幽灵、鬼怪之类,反而尽是宗教、传奇和个人迷思的色彩。尽管不合时宜,缺少吸血鬼、狼人等传统角色的典型趣味,倒也算是还原了万圣节历史的本质吧……(并没有)总之祝不幸看到最后的大家节日快乐!


*绿的人物设定参考了中世纪传说“浮士德”中的魔鬼梅菲斯特——一个机智风趣,熟悉人的本性与社会现象的实质,尤其蔑视爱情的否定的精灵。赤的话已不必说,原型是启示录系列故事里的梅塔特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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