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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月车站

*现代AU的男高中生(非)灵异故事

*HGSS赤绿(无差)



我跟赤升入高中二年级不久,常磐线在镇里增设的车站开始运营了。过去我们总是骑脚踏车在两地往返,不到一小时的车程对于同属运动社团的我们来说不算什么。到了雨天,我们会搭姐姐的顺风车。

 

那是个礼拜天的午后,田径部在学校组织越野赛。由于主攻短距离和跨栏,也由于缺乏那种随时随地投入无目的竞技的热血,我以不至于引起教练注意的微妙速度环绕校园跑着。

 

经过棒球场的本垒打墙时,远处飞来的球正好撞到铁丝网上。场内喝彩声四起,看样子胜负已分。我一边原地踏步一边张望,果然看见打出本垒打的赤正在悠闲地跑垒。为了备战夏甲的预选赛,棒球部几乎每个周末都在加训。

 

“Ace!”我两手拢在嘴边,叫了声好。

 

赤很快看向这边,朝我跑了过来。他揭下头盔,在队员的推搡与赞许中只是漫不经心地直视前方。

 

“结束了?”

 

他点点头,拧开一瓶宝矿力。

 

“还是老样子,对前辈也不留情。”

 

“嗯……你第几圈了?”

 

“还有一半呢。”

 

“别落后啊。”赤手一扬,那瓶宝矿力就越过高高的网飞落到这边来。我轻松接过,对这种强击手的作风习以为常。

 

一饮而尽后,我在余光里看见教练逼近的身影,赶紧丢下一句“今天坐电车回去”就抬脚跑开了。

 

等到朱红的晚霞已经布满天空,我们才推着车走出学校,一路上聊了些夏甲和田径县赛之类的男高中生话题,顺便交换了不同科目的作业。

 

灯火辉煌的车站前广场上尽是要乘车去星空营地或彩虹游戏城的大学生。去年夏天,爷爷带我们到营地看流星雨,有一只小流浪狗钻进我们的帐篷,吃了赤给的一片午餐肉后再也不肯走了。

 

自那以后,拉达已在我家生活大半年,跟当时相比长胖了许多,原本有些秃斑的皮肤也长出了又软又蓬松的绒毛。大概因为我总是为了小便、打扰爷爷或者馋嘴之类的事由批评它,它在散步时老爱停在赤家门口,对闻声而来的他又亲又舔。总之比起对我要亲热许多。

 

广场上成功碰头的年轻恋人当然也很亲热,穿着棒球服的男生为久等的女生送上一个抱歉的吻。


我稍微错开视线,身旁的赤却直勾勾地看向对方,好心提醒我人家身上穿的是关都棒球名校的队服。

 

“偶尔也看看场合吧。”我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向我。

 

“什么场合……”赤又朝那对恋人瞟了一眼,这才明白我的意思,“你是害羞吗?绿,明明你连那种经验都没有。”他丝毫没有揶揄的意思,只是陈述自认为毫无疑问的事实。

 

“谁说没有了?”我几乎下意识地否认,脸却因为装腔作势开始发热。这种谎话在跟自己一起长大的人面前当然不攻自破,我却寄希望于他相信个性招摇的我仍保有什么秘密。多么下等的一着。


再说我为什么非要在这件事上装点门面不可呢?我不知道。

 

“原来有吗?从没听说过啊。”赤仍旧让我钳住他的下巴,只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像是有些意外。

 

为了及时止损,不让自己继续编出国小的A子、国中的B子之类的荒唐故事,我做作地叫着“突然好饿哦”,一头钻进热闹的小摊。赤对于色相世界的吸引力做出一如既往的诚实反应,似乎忘记了刚刚的对话。

 

我们买了两只热腾腾的可乐饼,坐在已是茜色的台阶上吃起来。这时一个身穿古怪的法事服装、腰间系着铃铛和铜镜的女人走到我们跟前,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看。

 

也许是城市萨满,也许是饿肚子的流浪人。我姑且将手上的可乐饼递向她,心里有点发毛。

 

女人露出一个苦笑,摇了摇头:“这样的善意也无济于事……你很快就要失去一些你喜爱的东西了。”她的声音洁净、清楚,跟显然已经老去的外貌并不相符。

 

这时候我想,我当然知道撒谎是不对的,对于“恶有恶报”的说法也抱有朴素的相信,但是这种程度的报应跟刚才那个关于初吻的玩笑相比是否有些过于严厉了?如果接下来要给我推销几千块的护身符的话,我倒是见怪不怪。

 

“别开玩笑呀,婆婆,我可是个好孩子。”

 

“知道啦,所以我才想把这个日记本送给你,”萨满没有如我预想的那样兜售商品,反而掏出一本捆着书绳的手册塞给我,“多记录一些你跟你的宝贝之间的事吧。对这种联系的意识越强烈,越不会错过挽回的时机。”

 

女人又嘀咕了几句“万物相系”之类的理论,很快离开了我们。我对怪力乱神从来没有兴趣,只是面对萍水相逢的巫师突然赠送的礼物,我不得不将信将疑起来。

 

赤沉默地注视我收好那本古旧的毛毡手册,在我们各怀心思地走进车站闸机时忽然说:“大概是指晚饭的时候会把天妇罗虾掉到地板上吧。”

 

根本不是那种程度吧,再说天妇罗什么的有必要写进日记吗?我早就看出他刚刚在琢磨一些幼稚的安慰话,于是一笑置之。

 

新开通的线路没有想象中拥挤,除了去露营的大学生外,只有我们这样考到市里的小镇的孩子。身穿校服的人基本都背着防水运动背包,或者带着提琴、木剑之类,果然都是为了参加社团活动才在周末奔波。

 

我们在两个女高中生旁边坐下后,窗外的景色开始移动,过去每天骑车经过的坂道、公园和原野在远处的暮色中逐渐错过。

 

身边的学生忽然小声惊叫起来,我这才听出她们在讨论最近的都市传说。


某天午夜,一个女孩在论坛发帖说自己搭乘的电车始终没有经停熟悉的站台,而是在通过陌生的隧道后停靠在名叫“如月车站”的地方。实际上,这个车站并不存在,所以无论父母、警察还是网友都没办法提供帮助。女孩打算独自穿越隧道原路返回,期间身后一直传来太鼓和铃铛的声音,还有独脚的老伯跟她搭话。帖子的结尾是,女孩乘上了隧道尽头的陌生人的车,从此再也没有了消息。

 

的确是很适合在电车上分享的怪谈。换做平常,我应该还有心情跟赤说点笑话,但一想到萨满的交代,女孩们的讨论仿佛都变成了某种诡异的暗示。

 

正在我听着她们的悄悄话胡思乱想时,赤一下子把他的头戴式耳机套到我的头上,里面放着我之前推荐给他的独立乐团的曲子。


我转头看他,他却只是望向对面车窗外的夕阳。

 

他很少留意自己兴趣以外的事情,更少有去插手这些事情的念头。这种人对你的照顾就像一根从半真半假的人情世故中掠过的羽毛,因为没有强势的示好所以轻轻的,因为自觉这些举动是基于多余的关注所以有些羞涩,又因为想做就做了所以别无二心。他的这一点在我看来很有魅力。

 

到达真新镇后,我们在新建的车站里转了转就各自回家了。

 

晚餐是爷爷从午后开始准备的樱鲷昆布渍和竹荀饭,加上我跟姐姐简单做的色拉。总之没有炸物。大概由于我在夹菜时流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姐姐担心地问我训练是否顺利。拉达也呜呜叫着,在我脚边绕来绕去。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话题岔到镇里人都很关心的电车上。

 

饭后我陪拉达在院子里玩了会儿,它不自觉伸出的可爱舌头和兴奋摇晃的尾巴让我短暂忘记了书包里的手册和萨满的警告。直到我脱光衣服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发现本应挂着吊坠的脖子空空如也时,那种不安才再次占据了我的心。我在衣篓里东翻西找,又一路脚步咚咚地跑到房间,把书桌和床弄得乱七八糟,还是没有找到从小佩戴的那只水滴吊坠。

 

我强迫自己冷静地回到浴缸里,一边泡澡一边猜想,吊坠只可能是被我忘在了体育馆的更衣室,明天就能找回来了。虽然我也知道,多年养成的肌肉记忆已几乎不可能让我在任何场合忘记它,但当下我只能这么想。

 

坐在桌前擦头发时,我却违背刚刚做出的理智判断,伸手翻开了那本轻轻一拍就浮起点点灰尘的毛毡手册。我迟疑地写下“爷爷送的吊坠”几个字,墨水一沾到粗糙的草纸就洇出浅浅细流,像不会轻易想起的回忆那样不着痕迹地伸延。

 

我在大片空白的纸页上转着笔,不知道如何继续,于是走去阳台外面,在温暖的晚风里等待头发吹干。

 

广阔的原野上,外形与色彩各异的独栋住宅星罗棋布,交错其中的街道虽然狭窄却很干净,这时已经点缀着连续的灯火。郊外的月色下是葱郁的常磐森林和整齐划一的农田,融雪汇成的山泉沿着谷地和田埂流下来,经过烂漫的花田和小孩玩耍的空地。

 

小时候我经常跟赤在那片空地上打棒球。从国小直到国中毕业,我们一直是学校社团里的投捕手组合。


我和他都很好胜,但是目的完全不同。对我来说,只有与人竞技才能让我了解自己的实力如何。大概是受到身为学者的爷爷的影响,我习惯从理论上彻底弄明白一件事,并且常常自满于无懈可击的思考结果。用这种思考结果——周密的谋略和正确的当机决策取得胜利对我来说是必要的,无论功课还是棒球都是一样。

 

与我相比,赤只是单纯地喜欢竞技。只要让全神贯注的他有机会与同样全神贯注的人一起享受他感兴趣的事情,对他来说就是王道。水平也好,状态也好,不过是日积月累的磨练的动态结果,他从来都不会计较。

 

竞技理念的不同通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契机,让我们在还不懂得辩论与和好的少年时代分道扬镳了。

 

不过,即便我在当时把棒球手套狠狠地摔在他脚边一走了之,我们的关系在经过大约一周的可笑冷战后倒也没有什么变化。

 

宝贝的东西……与赤一起打过的棒球算不算呢?不管怎么说,在我仍隐蔽在捕手面罩下的日子里,我永远能够知道他要投出怎样的球,他也永远能够通过我的手套位置读懂我的战术,无需手势,无需语言。我看着在那片空地上奔跑的小不点们,漫无目的地想着。

 

“喂——”我闻声往楼下看去,发现赤正抱着一只牛皮纸袋站在我家门口的路灯下。

 

他用手指指脑袋,大概是要表达“你在那里想什么呢”的意思。

 

楼下的大门打开又合上,我听见姐姐道谢的声音。好像是赤送来了阿姨从附近市集上买的新鲜草莓。不一会儿,赤就端着恐怕是姐姐准备好的凉茶和去蒂草莓进了房间。我看他穿着短袖和运动裤,像是刚刚夜跑回来。

 

我不动声色地靠在桌上,把身后摊开的日记偷偷合起来,再从赤手上接过符合时令的夜宵,邀请他跟我一起打电动。我知道他突然造访多少有些给我壮胆的目的,但他实在没必要再为我操心。

 

我万分投入而技巧精湛的战斗也证明了这一点。


“怎么赢的又是我呀?”我伸着懒腰把手柄抛到床上,为自己的三连胜欢呼。赤愤愤不平地站起来要去关窗,小声怪我趁他打喷嚏的时候偷袭。

 

“破绽就是要抓住嘛!”我在他从我面前经过时,朝他的膝窝飞起一脚。没想到他比我更快伸手格挡,一把抓住了我的脚腕。


游戏打不过就要换现实来吗?我屈起自由的那条腿试图起身,还没站稳就朝他胸前挥出一拳,结果两人都失去平衡,相互攀附着倒在了床上。

 

赤趴在我身上,一只手轻轻穿过我的头发,我能感觉到几束湿淋淋的发丝从他手指间缓慢滑过。“真好闻。”他把脸贴在我的耳后,悄声说。

 

“什么?”他的呼吸覆盖了我的侧脸,皮肤肌理的细腻差异从我们仍然交缠的四肢传来,我忽然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只感觉自己抓在他后背的手紧绷起来。

 

我不知道这样跟同龄的男孩在床上拥抱在一起是否寻常,反正赤搂着我的脖子,坦白地说出他的感想:“香香的。感觉好舒服。”

 

我多此一举地向他解释那只是洗发水或皂香。他撑起两条手臂,在我身上支起一片他的影子,床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吱呀”的暧昧声音。他就这么俯视我说,果然还是抱着我才有那种感觉。

 

赤跟我相比十分沉默寡言,但总是有话直说。或许正因如此,他的诚实有时反而让人不解。

 

“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这么说?”

 

“大概是因为以前没这么做过吧。”

 

“是吗……”

 

就像这样。你很难说这不是个合理的答案,但又好像答非所问。

 

“反正绿不会这么想吧?毕竟你经验比较多。”

 

“那是……”那是骗你的。我几乎要脱口而出。

 

“那是骗我的,”赤更低地俯下身,与我鼻尖相贴,他果然没有上那种当,“不过为什么?”

 

他稍微侧过脸,垂下的鬓发扫在我的脸颊,我只能看见他微微眯起的眼睛越来越近。“其实我有点好奇,接吻的话——”

 

接吻的话就能明白什么了吗?我不知为何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松开他肩膀的手因为害怕而抓紧了床单。也许赤的想法跟他贴紧我的身体一起覆盖了我,让我产生了这种毫无来由的好奇,所以我才根本不想拒绝。

 

正在我闭紧眼睛,准备接受同为男性的青梅竹马的吻时,他却忽然伸手扒开了我上衣的领口。

 

“等下啦!”我猛地睁开眼睛,条件反射般打开他的手,“我倒还没打算做那种事……”

 

赤却好像没听见一样,重新伸手把我的衣领拉向一边,圆睁着眼睛问:“绿,你的项链呢?”

 

虽然对他在刚刚那种时候还有余裕注意我的饰物感到无语,但终于有知情人跟我谈论这件事也算是安慰。

 

我整理好衣服,有些尴尬地在他两腿间支起上身:“嗯……弄丢了。我明天去社团找找。”

 

“没事吧?”赤也适时地重新在床上盘腿坐正,犹豫地问,“你打算照婆婆说的写日记吗?”

 

“那个嘛……”我不置可否,转而说,“我刚刚想到以前打棒球的时候,那也算喜欢的东西吗?”

 

赤沉默了一阵,不知道他正在回忆我们心有灵犀的投捕配合,还是我们吵架时说过的气话。“反正放弃的也是你。”他这样说着准备起身走人,看来是后者。赤很少埋怨或计较什么,但并非没有脾气。

 

我坐在被我们揉乱的床上,心情同样混乱地看着他离开。

 

“至少对我来说是很喜欢的。”赤在门关上前最后说。

 

我不打算过度思考他指的是什么,只是端起日记考虑再三,还是没有写上任何东西。




第二天我们很早就去了学校,在体育馆甚至越野赛的线路上细细搜索却没有结果,失物招领栏里也没有相关的布告。我想那只吊坠是真的消失了。

 

然而我在那时只在乎萨满预言的真伪,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可能失去的东西不止一件。


午休时,赤随便塞了几个面包就赶去球场练习,我没有心情跟同班同学去食堂说笑,于是独自躲到湖边的树下吃便当。正在我掰下一点饭团喂给在岸边歇息的天鹅时,姐姐罕见地传来一条邮件。几行文字从手机屏幕缓慢闪过:拉达趁我出门跑掉了,有人在车站看到它跳下轨道。我已经拜托工作人员去检查。你要有点心理准备,但也别太担心,好好上课。

 

为什么萨满没有提醒我生命也包括在内呢?不,这当然不是她的错。可是这又能是谁的错?即便我想责怪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改正什么,就好像上天在某本花名册上随机翻到我的那页,然后决定就是他了,就让他收到的好意凭空消失,就让无辜的生命因为他去死好了。

 

我呆坐在原地,回想着昨天晚上逗它、抚摸它、抱起它的我的手一定带有一份我无法理解的邪恶。我的拉达就算在爷爷敞开大门清理庭院时都不曾乱跑,更何况只是姐姐出门的一瞬间?我知道不随便离开家庭是它流浪过的证明,但没想过它会遭遇比流浪更糟糕的事。

 

这时,一只手忽然放在我彻底僵硬的肩膀上,我有些艰难地回头,看见还穿着棒球服、满头大汗的赤。

 

“午休快结束了,你还坐在这里干嘛?”他刚刚结束运动的身体仿佛冒着一层薄薄的热气,如此具体。

 

我一把拉过他汗涔涔的手,五根手指强硬地插在他的每一个指缝间。


“你不会改变吧?”


我把头靠在他温热的短衫外套上,头脑空白,说出口的话语好像全都凭空产生又随风而逝。

 

“发生什么了?”

 

“你不会做奇怪的事情吧?”

 

“不会的,绿。”赤没再追问,只是反握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紧扣,“我是那种鬼见愁的体质。社团的人都这么说。”

 

他的冷笑话让我即将倾泻而出的不安在仍然期待希望的内心恢复平衡。我松开已经把他捏得发红的手,笑着说:“那是因为你投球的表情真的很可怕。”

 

在上课铃打响之前,我找老师申请下午缺勤,随后骑车赶回镇里。到达车站时,我看见姐姐正坐在轨道边的长椅上,看来她也跟公司请假了。

 

姐姐告诉我,车站在有限的时间内调动三个站台的工作人员去轨道检查了,虽说仍然没有发现拉达的线索,但至少同样没有带回动物的尸体。也许它只是越过轨道,跑到其他地方玩去了。镇上的人都自发地去四处呼叫它的名字,眼下只能等待他们的好消息。

 

我稍微放心下来,看见姐姐的额头上挂着汗珠,裤腿和靴子也脏兮兮的,大概是跟站务一起下过轨道。都说要好好上课了,她疲惫地弯弯嘴角,冲我露出一个早有预感的笑容。“回家吧?”我蹲下来背起她,两人一边喊着“拉达吃饭咯”、“拉达来玩球”一边往家走去。如果它真的只是突发奇想要去周游世界倒还好,至少它的流浪经验不会让它吃什么亏。我们照这个思路互相安慰着。

 

等我给姐姐放好热水,重新在桌上摊开那本毛毡日记时,骤然震动的手机显示有赤的来电,接通后,对面却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因为给他们帮过几次忙,在练习赛中打过几次替补的缘故,我很快认出听筒那头是棒球部部长。


他跟我叫苦不迭,原来是赤在放学后听说我早退的消息,随即就跟他们请假走人,却把手机落在了更衣室。部长在打听完我的事故,并祝我早点找回小狗之后,又拜托我在转告赤的同时告诫他大赛前不要随便请假,更不要还没征得同意就一溜烟跑走。我不好意思地一一答应下来,他也不再追究,毕竟我们都知道赤的表现不可能因为缺席一两场训练就发生变化。

 

挂断电话后,我有些后悔在午休时对赤说了那些软弱的话。


茜色如烧的傍晚将桌上的日记本浸染成瓦片般历经风霜的陶土色,我握住钢笔细细写下一行又一行的字,压在手下的草纸沙沙作响,为我的描绘补充类似的生活细节。

 

我写了关于吊坠的事,关于我在小时候是如何给赤吹牛,说它拥有当时流行的动画片里最强悍的魔力。接着又写了关于拉达的事,关于我跟赤在庭院里给它洗澡,最后把自己洗成了落汤鸡。还有棒球,我们在联赛上第一次让外校的王牌三振出局,拉着手被队友抛到空中。还有径赛,刚开始练习跨栏的时候,赤在后头给我扶了一路栏架。还有小镇,赤是怎么背着在野外考察时中暑的我在田埂上飞跑,人字拖都跑成了两半,我又是怎么帮他反抗高年级的不良小孩,然后一起鼻青脸肿地拿着抢回来的零用钱买冰棍吃……

 

我像传记作家一样详略有别地记录那些对我来说不可取代的回忆,但愿这种意识流的写作方式已把所有可能失去的东西涵盖在内。等我把厚厚的本子写完一半,准备暂且搁笔去找拉达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姐姐正好开门进来,问我知不知道赤去干什么了,阿姨还在等他吃晚饭。

 

我把跟棒球部部长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心里觉得十分奇怪。刚刚急着求助于玄学,太过投入导致忘记了时间,按说赤回来后应该会先来找我,那也早该到了。

 

反正要继续寻找拉达,我在给部长传了条邮件打听后,干脆出门绕小镇跑上一圈。今夜乌云密布,没有一点星光,掩在浓雾后的月亮宛如一面黯淡的镜子。街灯已经逐盏亮起,一路上都不见我要找的人和狗的踪影,偶遇的同龄人也都说没看到赤。我裹紧夹克外套,总觉得后背发凉。

 

老实说,我算不上是胆大的男性。国中时,我跟赤租了部恐怖片,他看完后还能独自走夜路回家,我却一整周都要亮着夜灯入睡。即使对漏洞百出的情节、白送命的角色和类型化的拍摄技巧嗤之以鼻,过剩的想象力还是让我无法忽视生活边缘若隐若现的鬼魅的气息。

 

所以,就算非要吓唬我,也请见好就收吧。我暗自对不知道是什么派系的神仙许愿。

 

来到镇上的车站时,我刚好收到部长的回复,说是有部员在常磐那边车站的脚踏车棚看到赤锁好的车,想必他是乘电车回来的。

 

我检查一番列车时刻表,发现即将进站的是三十分钟前从常磐发车的那辆,于是下到轨道旁边等他。月台上的电子表显示现在是晚上九点钟整。

 

车到了,从终点站的车厢里钻出的全是熟悉的面孔,我心不在焉地跟他们打招呼,踮起脚往人群后面张望,却没有看见赤的身影。

 

那家伙不会坐反了吧?一觉醒来发现已经到城都了什么的……好一趟沉浸式电车半日游。我为想象中的他的迷糊模样感到好笑,决定在这里等他,顺便给阿姨打了个安抚的电话,告诉她我接到赤再回去。

 

一小时后,下一班车的车门打开了,夜班车乘客寥寥,我一眼就看出赤不在其中。

 

烦躁的感觉渐渐涌上心头,我插着兜在月台上来回踱步,不停抬头查看缓慢得令人失望的时间。站务人员被我可疑的举动吸引过来,先是为没能找回失踪的小狗表示抱歉,又在了解了这回失踪的竟然是高中生后,热心地提出帮我联系其他车站,看看赤有没有在哪里出站或换乘。

 

我详细描述了他的外貌和打扮。又过了大约一小时,站务跑来告诉我,学校附近车站的摄像头记录他在五点左右乘上了开往这边的车。由于那时候还不到社团解散和下班的时间,站内人不多,他们很快就在录像里找到了他。那班车中途没有乘客在星空营地下车,所以,赤只可能是如常坐到终点站了。

 

“真奇怪啊,我们这里的摄像头怎么就没有拍到他呢?总归就这么两个月台和出入站口。”站务搔搔头,说着再检查一遍就回办公室去了。

 

是的,这怎么可能呢?在单向行驶的电车上,一个人还能躲到哪去?我在简单的思考里反复提出无解的问题,一时有些头晕。

 

几个穿着常磐女高制服的学生从刚到站的电车跑出来,手上拎着琴盒和购物袋,大概是参加完社团活动后去附近商场逛了一圈才回来。除了她们以外再没有人下车。

 

“好久没有这么晚回来了呢。”

 

“是呀,还好大家都在一起。不然我可有点害怕。”

 

“明明读起恐怖故事来比谁都来劲!”

 

“说到这个,还记得如月车站吗?论坛上又有人坐到那个站了。”

 

“拜托你先让我们走出车站再说吧!”

 

她们互相挽紧手臂,嬉笑着出站去了。女孩们活力十足的声音逐渐远去,电车也缓缓驶上配线准备折返。空荡荡的月台只剩下我和有关如月车站的想象。

 

要问从运行的电车上消失的人还可能去哪里,最近惯用社交网络的人们一定会想到如月车站。

 

我看了眼钟表,刚过十一点,这趟车应该会在半小时后出发。距离零点还有三十分钟,正好是失去音讯的帖主乘上电车的时间。虽然这一切都像无稽之谈——我也希望如此,但是假如事情全都按照萨满的预言发展,我就不得不抓住一切她所谓的“挽回的时机”。

 

我走到对面的月台,跳上待发的电车,在空无一人、无所依靠的车厢里仅仅抓紧头上的拉环。电车按时出发了,明亮的月台作为昏黑的夜里唯一坚固有形、充满生活气息的东西被抛在身后。

 

远处的风景藏身于浓雾之中,完全不是平常熟悉的样子,我不时眯起又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真切。

 

不一会儿,电车驶入了隧道,轨道摩擦发出的响声在漫长的甬洞中几乎震耳欲聋。在确定外面真的是隧道之后,我一下子汗毛倒竖,握住拉环的手也几乎麻痹了。因为我当然知道,这条线路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隧道。

 

传说是真的。前方一定是如月车站。事情果真如我怄气般的荒唐计划那样,令我毛骨悚然。

 

我近乎神经质地听着整个车体发出的“咣当咣当”的巨响,紧绷的神经也随之震颤。我很快想到,或许赤也有同样的经历。他会在如月车站下车吗?那我还有希望找到他。如果他不下车又会怎样?

 

我在玻璃窗上看见自己面色惨白的样子,像一尊完工多时,已经彻底沦为死物的蜡像。

 

车速逐渐变缓,前方有灯光投来,接着,月台的水泥台阶出现了。我凑到玻璃窗前抬头看,印着“如月车站”几个字的站牌果然在慢慢逼近。

 

车门大开的蜂鸣声毫无疑问是个惊心动魄的宣告。我浑身剧烈地抖动一下,差点迈不开腿。门外的站牌和站牌下反射着钨丝灯的荧光的座椅像一幅受到诅咒的画,随时会把我吞噬。

 

我鼓起勇气走出车厢,深知自己很有可能再也无法原路返回了。

 

下到月台,我才发现那条座椅上放着一顶棒球帽,走近一看,上面分明印着我们高中的校徽。尽管我并不确定这个传说中的车站会不会引人进入什么幻觉,但我只能相信这一定是赤的,他在这里下车了。我把那顶帽子捡起来,扣在头上。

 

月台左边通向出站口,右边通向隧道。仔细一想,赤大概会效法故事里的女孩穿越隧道,毕竟那边可能遇到的情况都是已知的。再说……我一边跑向洞口一边想,他大概很有信心自己能揍死那个载走女孩的司机吧。

 

隧道里果然伸手不见五指,人只能勉强凭借来自身后的灯光和前方远远的半圆形出口的光亮前进。我大步跑着,每当感觉附近有些异样时就大叫赤的名字。他妈的,他就不能老实待在月台吗?就算这个人真的胆大包天、没心没肺,也没必要在这种鬼地方探险吧。我正在心底咒骂时,身后果真远远传来太鼓和铃铛的声音,我只好拿出竞赛的速度狂奔,不自觉涌出泪水的眼睛酸痛不已。

 

遇见萨满的那天,她怎么就没看出坐在我身边的男孩可能会消失呢?我边跑边想。她怎么就不知道我其实真的很喜欢他?她为什么不能戳穿我、告诉我、取笑我呢?向人们透露他们自己不会察觉的事情,难道不是萨满、占卜师、灵媒的职责吗?

 

我在好似逃命的路上不管不顾地谴责全世界的通灵者。去他们的,我一定要找到赤,找到拉达,找到爷爷给我的吊坠,带上完好无损的他们去跟萨满算账。

 

这么想着,那些神秘仪式的器乐声已被我远远甩开,我不知不觉来到了隧道尽头的洞口。

 

隧道外是一片碎石地,电车的轨道伸向漫无边际的夜晚,两边是长满杂草的土坡。正在我不知道往哪里去的时候,身旁的草丛有些悉悉索索的动静,我隐约听见一串好像一瘸一拐的脚步声。

 

正在我紧张地侧耳倾听时,一个人影猛地从声音来源的土坡滑下,摔倒在地上。

 

“独脚老头!”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不知道他有什么企图。

 

这时候,澄黄的圆月从云丛中滑出,几只灰褐色的飞蛾从它投下的光柱里飞过,浮动的粉尘似乎也发出银白的光辉。

 

地上的人在清澈的月光下艰难地翻动身体,他怀里的什么东西腾地跳出来,跑到我的身边。腿上扫过毛茸茸的触感,我低头一看,发现是伸着舌头喘气的拉达。

 

我迟钝地把拉达抱起来,再看回去,那个摔倒在地,迎着月亮露出脸来的人当然不是什么老头,而是面无惧色的赤。

 

他的短发乱糟糟的,大概刚从灌木里穿过的校服皱成一团,挽起裤脚的两条腿和其下的白色鞋袜都沾满泥点。

 

赤朝我歪起两条眉毛,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脸:“你拼命跑了吧?脸红得跟快要蒸发了一样。”

 

虽然我告诉自己,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失去他,但当他果真安然无恙地出现时,我才感觉自己在心里紧急搭起的虚伪的城墙是多么毫无根据,轻易就会倒塌。我走到他面前就地坐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那张脏兮兮的、微笑的脸。

 

赤忽然想起什么,从他显然已经变形的裤袋里掏出那只水滴吊坠,把它轻轻绕过我的脖子系上,再好好地掖在夹克里。


他捏了把我呆滞的脸,从我头顶取回他的帽子戴上。

 

“怎么样?这不都回来了?”他神气的眼神像在邀功,“大概这就叫因祸得福吧。”

 

赤简洁地解释了他是怎么随着小声的狗吠找到隧道里的拉达,又是怎么跟着它翻上土坡,穿过树丛,最终找到挂在一处崖壁上的吊坠的。

 

我一边听着,一边帮他拣去头发里的草叶,捋顺两边的鬓角,在他终于说完后抓过那对歪歪扭扭的衣领亲吻了他。

 

同龄男生的嘴唇只是湿漉漉的,没什么特别,似乎有点阴沉月夜的凉意,还有青草的味道、汗水的盐分。

 

我感觉到他喉咙动了动,搂着拉达的那只手已经压在我的脑后。我隐约看见飞蛾越过我们轻微扭动的脑袋和交错覆盖的鼻翼,扑扇着花纹奇异的翅膀飞向令人不解的夜晚深处。

 

我们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第一次体会接吻的滋味。整件事情好像都不太真实。

 

“明白什么了吗?”我松开他,贴住他的额头问道。

 

“嗯。”他有些脸红,只是搂住我的肩膀点了点头。

 

我抱起拉达,跟他一起沿着隧道往如月车站跑去,本应驶走的电车跟洞口一起出现在我们眼前。

 

在我们跳上车后,电车果然自动合上车门,开始折返,没多久就回到晴空下一览无余的广阔原野之中。拉达趴在车窗上,兴奋地朝它熟悉的景色摇晃尾巴。我与赤交握的手上不断闪过电线杆漆黑的影子。我歪头看向月色中他偷偷打盹的侧脸,想起《银河铁道之夜》之类的奇幻故事,为莫名遭殃的自己终究比那些主人公幸运而倍感欣慰。

 

回到镇里时,月台上的钟表显示着根本不可能的十二点整,然而我们已经筋疲力尽,根本无法继续思考这桩奇遇的细节。

 

等我终于安顿好拉达,糊弄过家人,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趴下时,清凉的晚风正掀开我眼前那本神秘的日记。

 

自己写下的种种回忆在一面又一面纸张上翻过,我知道,我其实比他更早明白了一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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